溫疫論  吳又可

下卷

雜氣論

日月星辰,天之有象可睹;水火土石,地之有形可求;

昆蟲草木,動植之物可見;寒熱溫涼,四時之氣往來可覺。

至於山嵐瘴氣,嶺南毒霧,咸得地之濁氣,猶或可察。

而惟天地之雜氣,種種不一,亦猶天之有日月星辰,地之有水火土石,氣交之中有昆蟲草木之不一也。

草木有野葛巴豆,星辰有羅計熒惑,昆蟲有毒蛇猛獸,

土石有雄、硫、砒、信,萬物各有善惡不等,是知雜氣之毒有優劣也。

然氣無所可求,無象可見,況無聲複無臭,何能得睹得聞?

人惡得而知氣?又惡得而知其氣之不一也?

是氣也,其來無時,其著無方,眾人有觸之者,各隨其氣而為諸病焉。

其為病也,或時眾人發頤;或時眾人頭面浮腫,俗名為大頭瘟是也;

或時眾人咽痛,或時音啞,俗名為是蝦蟆瘟是也;或時眾人瘧痢;

或為痺氣,或為痘瘡,或為斑疹,或為瘡疥疔,或時眾人目赤腫痛;

或時眾人嘔血暴下,俗名為瓜瓤瘟,探頭瘟是也;或時眾人癭 、俗名為疙瘩瘟是也。

為病種種,難以枚舉。

大約病偏於一方,延門闔戶,眾人相同,皆時行之氣,即雜氣為病也。為病種種是知氣之不一也。

蓋當時,適有某氣專入某臟腑其經絡,專發為某病,故眾人之病相同,是知氣之不一,

非關臟腑經絡或為之証也。

夫病不可以年歲四時為拘,蓋非五運六氣所即定者,是知氣之所至無時也。

 

或發於城市,或發於村落,他處安然無有,是知氣之所著無方也。

疫氣者亦雜氣中之一,但有甚於他氣,故為病頗重,因名之癘氣。

雖有多寡不同,然無歲不有。

 

至於瓜瓤瘟、疙瘩瘟,緩者朝發夕死,急者頃刻而亡,此在諸疫之最重者。

幸而幾百年來罕有之証,不可以常疫並論也。

至於發頤、咽痛、目赤、斑疹之類,其時村落中偶有一、二人所患者,

雖不與眾人等,然考其証,甚合某年某處眾人所患之病纖悉相同,治法無異。

 

此即當年之雜氣,但目今所鐘不濃,所患者稀少耳。此又不可以眾人無有,斷為非雜氣也。

 

況雜氣為病最多,然舉世皆誤認為六氣。

假如誤認為風者,如大麻風、鶴膝風、痛風、歷節風、老人中風、腸風、癘風、癇風之類,

概用風藥,未嘗一效,實非風也,皆雜氣為病耳。

 

至又誤認為火者,如疔瘡、發背、癰疽、腫毒、氣毒流注、流火、丹毒,與夫發斑、痘疹之類,

以為痛癢瘡瘍皆屬心火,投芩、連、梔、柏未嘗一效,實非火也,亦雜氣之所為耳。

 

至於誤認為暑者,如霍亂、吐、瀉、瘧、痢、暴注、腹痛、絞腸痧之類,皆誤認為暑,

因作暑証治之,未嘗一效,與暑何與焉﹗

 

至於一切雜証,無因而生者,並皆雜氣所成。從古未聞者何耶?

蓋因諸氣來而不知,感而不覺,惟向風寒暑濕所見之氣求之,是舍無聲無臭、不睹不聞之氣推察。

既錯認病原,未免誤投他藥。

 

《大易》所謂︰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也。

劉河間作《原病式》,蓋祖五運六氣,百病皆原於風、寒、暑、濕、燥、火,是無出此六氣為病。

實不知雜氣為病,更多於六氣為病者百倍,不知六氣有限,現下可測,雜氣無窮,茫然不可測也。

專務六氣,不言雜氣,焉能包括天下之病歟﹗

 

論氣盛衰

 

其年疫氣盛行,所患皆重,最能傳染,即童輩皆知言其為疫。至於微疫,反覺無有,蓋毒氣所鐘有濃薄也。

其年疫氣衰少,閭裡所患者不過幾人,且不能傳染,時師皆以傷寒為名,不知者固不言疫,

知者亦不便言疫。然則何以知其為疫?

蓋脈証與盛行之年所患之証纖悉相同,至於用藥取效,毫無差別。

是以知溫疫四時皆有,常年不斷,但有多寡輕重耳。

 

疫氣不行之年,微疫轉有,眾人皆以感冒為名,實不知為疫也。

設用發散之劑,雖不合病,然亦無大害,疫自愈,實非藥也,即不藥亦自愈。

至有稍重者,誤投發散,其害尚淺,若誤用補劑及寒涼,反成痼疾,不可不辨。

 

論氣所傷不同

所謂雜氣者,雖曰天地之氣,實由方土之氣也。

蓋其氣從地而起,有是氣則有是病,譬如所言天地生萬物,然亦由方土之產也。

但植物藉雨露而滋生,動物藉飲食而頤養。

 

蓋先有是氣,然後有是物。推而廣之,有無限之氣,因有無限之物也。

但二五之精,未免生克製化,是以萬物各有宜忌,宜者益而忌者損,損者製也。

 

故萬物各有所製,如貓製鼠,如鼠製象之類,既知以物製物,即知以氣製物矣。

以氣製物者,蟹得霧則死,棗得霧則枯之類,此有形之氣,動植之物皆為所製也。

 

至於無形之氣,偏中於動物者,如牛瘟、羊瘟、雞瘟、鴨瘟,豈但人疫而已哉?

然牛病而羊不病,雞病而鴨不病,人病而禽獸不病,究其所傷不同,因其氣各異也。知其氣各異,故謂之雜氣。

 

夫物者氣之化也,氣者物之變也,氣即是物,物即是氣,知氣可以知物,則知物之可以製氣矣。

夫物之可以製氣者藥物也,如蜒蚰解蜈蚣之毒,貓肉治鼠 之潰,此受物氣之為病,是以物之氣製物之氣。猶或可測。

至於受無形雜氣為病,莫知何物之能製矣。

惟其不知何物之能製,故勉用汗、吐、下三法以決之。嗟乎﹗

即三法且不能盡善,況乃知物乎?能知以物製氣,一病只有一藥之到病已,不煩君臣佐使品味加減之勞矣。

 

蛔厥

 

疫邪傳裡,胃熱如沸,蛔動不安,下既不通,必反於上,蛔因嘔出,此常事也。

但治其胃,蛔厥自愈。

每見醫家,妄引經論,以為臟寒,蛔上入膈,其人當吐蛔,又云︰“胃中冷必吐蛔”之句。

便用烏梅丸,或理中安蛔湯,方中乃細辛、附子、乾薑、桂枝、川椒皆辛熱之品,投之如火上添油,

殊不知疫証表裡上下皆熱,始終從無寒証者,不思現前事理,徒記紙上文辭,以為依經傍注,

坦然用之無疑,因此誤人甚眾。

 

呃逆

 

胃氣逆則為呃逆,吳中稱為冷呃,以冷為名,遂指為胃寒,不知寒熱皆令呃逆,且不以本証相參,

專執俗語為寒,遂投丁、茱、薑、桂,誤人不少,此與執辭害義者,尤為不典。

 

治法各從其本証而消息之,如見白虎証則投白虎,見承氣証則投承氣,膈間痰閉,則宜導痰,

如果胃寒,丁香柿蒂散宜之,然不若四逆湯功效殊捷。要之,但治本証,呃自止,其他可以類推矣。

 

似表非表,似裡非裡

 

時疫初起,邪氣盤踞於中,表裡阻隔,裡氣滯而為悶,表氣滯而為頭疼身痛。

因見頭疼身痛,往往誤認為傷寒表証,因用麻黃、桂枝、香蘇、葛根、敗毒、九味羌活之類,此皆發散之劑,

強求其汗,妄耗津液,經氣先虛,邪氣不損,依然發熱。

 

更有邪氣傳裡,表氣不能通於內,必壅於外,每至午後潮熱,熱甚則頭脹痛,熱退即已,此豈表實者耶?

以上似表,誤為表証,妄投升散之劑,經氣愈實,火氣上升,頭疼轉甚,須下之,裡氣一通,經氣降而頭疼立止。

 

若果感冒頭疼,無時不痛,為可辨也。且有別証相參。不可一途而取。

若汗若下後,脈靜身涼,渾身肢節反加痛甚,一如被杖,一如墜傷,少動則痛若號呼,此經氣虛營衛行澀也。

三、四日內,經氣漸回,其痛漸止,雖不藥必自愈,設妄引經論,以為風濕相搏,一身盡痛,不可轉側,

遂投疏風勝濕之劑,身痛反劇,似此誤人甚眾。

 

傷寒傳胃,即便潮熱譫語,下之無辭。

今時疫初起,便作潮熱,熱甚亦能譫語,誤認為裡証,妄用承氣,是為誅伐無辜。

不知伏邪附近於胃,邪未入腑,亦能潮熱,午後熱甚,亦能譫語,不待胃實而後能也。

 

假令常瘧,熱甚亦作譫語。

癉瘧不惡寒,但作潮熱,此豈胃實者耶?

 

以上似裡,誤投承氣,裡氣先虛,及邪陷胃,轉見胸腹脹滿,煩渴益甚,病家見勢危篤,以致更醫,

醫見下藥病甚,乃指大黃為砒毒,或投瀉心,或投柴胡枳桔,留邪在胃,變証日增,神脫氣盡而死。

向則不應下而反下之,今則應下而反失下,蓋因表裡不明,用藥前後失序之誤。

 

論食

 

時疫有首尾能食者,此邪不傳胃,切不可絕其飲食,但不宜過食耳。

有愈後數日微渴、微熱不思食者,此微邪在胃,正氣衰弱,強與之,即為食複。

有下後一日,便思食,食之有味,當與之,先與米飲一小杯,加至茶甌,漸進稀粥,不可盡意,飢則再與。

 

如忽加吞酸,反覺無味,乃胃氣傷也,當停谷一日,胃氣複,複思食也,仍如漸進法。

有愈後十數日,脈靜身涼,表裡俱和,但不思食者,此中氣不蘇,當與粥飲迎之,得穀後即思食覺飢。

久而不思食者,一法以人參一錢,煎湯與之,少喚胃氣,忽覺思食,余勿服。

 

論飲

 

煩渴思飲,酌量與之。若引飲過多,自覺水停心下,名停飲,宜四苓散最妙。如大渴思飲冰水及冷凍飲料,

無論四時皆可量與。蓋內熱之極,得冷凍飲料相救甚宜,能飲一升,止與半升,寧使少頃再飲。

至於梨汁、藕汁、蔗漿、西瓜皆可備不時之需。如不欲飲冷,當易百滾湯與之,乃至不思飲,則知胃和矣。

 

四苓湯   

 

茯苓(二錢) 澤瀉(一錢五分) 豬苓(一錢五分) 陳皮(一錢)取長流水煎服。

古方有五苓散,用桂枝者,以太陽中風,表証未罷,並入膀胱,用四苓以利小便,

加桂枝以解表邪,為雙解散,即如少陽並於胃,以大柴胡通表裡而治之。

今人但見小便不利,便用桂枝,何異聾者之聽宮商。

胃本無病,故用白朮以健中,今不用白朮者,疫邪傳胃而渴,白朮性壅,恐以實填實也。加陳皮者,和中利氣也。

 

損複

 

邪之傷人也,始而傷氣,繼而傷血、繼而傷肉、繼而傷筋、繼而傷骨。

邪毒既退,始而複氣,繼而複血、繼而複肉、繼而複筋、繼而複骨。以柔脆者易損,亦易複也。

 

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故男先傷右,女先傷左。及其複也,男先複左,女先複右。以素虧者易損,以素實者易複也。

嚴正甫正,年三十,時疫後,脈証俱平,飲食漸進,忽然肢體浮腫,別無所苦,此即氣複也。

蓋大病後,血未盛,氣暴複,血乃氣之依歸,氣無所依,故為浮腫。

嗣後飲食漸加,浮腫漸消,若誤投行氣利水藥則謬矣。

張德甫,年二十,患噤口痢,晝夜無度,肢體僅有皮骨,痢雖減,毫不進谷,以人參一錢煎湯,入口不一時,

身忽浮腫,如吹氣球,自後飲食漸進,浮腫漸消,腫間已有肌肉矣。

若大病後,三焦受傷,不能通調水道,下輸膀胱,肢體浮腫,此水氣也,

與氣複懸絕,宜《金匱》腎氣丸及腎氣煎,若誤用行氣利水藥必劇。

 

凡水氣,足冷肢體常重;氣複足不冷,肢體常輕為異。

余桂玉正,年四十,時疫後四肢脫力,竟若癱瘓,數日後右手始能動,又三日左手方動。

又俞桂崗子室所患皆然。